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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相逢何必曾相識

陳家銘在市里上班，自從和李歡歡確定了戀愛關(guān)系，已經(jīng)連續(xù)兩個周末沒有回家了。這天他和李歡歡正打算去看電影，突然接到父親陳年打來的電話，讓他回去一趟。陳家銘說有什么事，先讓二叔陪著去。陳年一下就火大了：“就是你二叔出事了！我有事你可以不回來，你二叔有事，你不回來還有良心嗎？”

陳家銘心里咯噔一下，急忙問：“二叔怎么了？”“我們剛從醫(yī)院回來，你二叔得了肺癌，醫(yī)生說最多還有半年的時間了！”陳年語氣凄苦，悲傷難以自抑。陳家銘上一次見父親這么傷心，還是母親去世的時候。

陳家銘立刻就要趕回去，李歡歡見出了大事，主動跟他一起回去。路上，李歡歡問出了心中的疑惑：“怎么二叔在你家，好像比你爸還重要？”“你不知道，二叔本來并不是我們家的人。”陳家銘嘆了一口氣，說起父親給他講過的故事。

那是2001年時，二叔獨自到浙江打工，剛到慈溪就弄丟了錢包和身份證，雖然文文弱弱的，也只能先干一些力氣活維持生計。陳年看他可憐，剛好家里需要清理三樓的積年舊物，就對他說：“搬這些東西，本來按行情200塊就可以搞定的，你要是愿意做，我出300，中午再管一頓飯。”

“管飯就不用多出錢了，就按200吧！”二叔誠懇樸實。陳年非常欣賞他這種性格，午飯?zhí)匾舛酂藘蓚€葷菜，讓他好好吃了一頓。此時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并不知道，命運(yùn)的大手已經(jīng)將他們緊緊連接在一起，在往后長達(dá)二十多年的日子里朝夕相對，再也沒有分開。

那時候陳家銘才剛剛五歲，當(dāng)時家里人只顧忙別的，陳家銘在樓下門口玩滑板車，一不留神順著斜坡沖向了馬路。剛好有一輛車過來，司機(jī)見突然沖出來一個小孩子，哪里剎得住車？陳家銘完全嚇傻了，這時二叔扛著一包舊衣服出來，立刻扔了東西沖過去。隨著砰的一聲，陳家銘被推到路邊，而二叔沒能及時閃開，硬生生被撞飛了老遠(yuǎn)。

陳家銘至今記得那個場景，二叔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癱在地上，身下緩緩淌出殷紅的血液。現(xiàn)場很快聚集了不少人，打電話報警的，叫救護(hù)車的，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，慌亂不已。二叔被送到了醫(yī)院，因為丟失了身份證，警方查不到他的真實身份，唯一的行李包里只有幾件半舊的衣服，還有一本翻掉了書皮的古書。

聯(lián)系不到親屬，陳年就主動承擔(dān)起了照顧他的責(zé)任，說：“這個兄弟是為了救我家孩子才受的傷，這個事我管到底了。”陳年原本打算出院后送他回老家，不料二叔傷到了頭部，劇烈的碰撞導(dǎo)致腦組織出現(xiàn)了出血性損傷。他不但留下了跛腳的毛病，還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記憶。

陳年急了，追問醫(yī)生：“他還能想起來嗎？要是長期聯(lián)系不到家人，家里人得急成什么樣啊！”“恢復(fù)記憶的希望肯定還是有的，只是需要幾年，還是十幾年，以及具體能恢復(fù)到什么程度都不好說。”大家都明白，醫(yī)生說的這種希望，其實就是奇跡。就這樣，二叔在他們家住了下來，一直住到現(xiàn)在。

李歡歡聽到這里，脫口而出：“住了二十多年！怪不得你這么著急，這早就和一家人一樣了！”陳家銘眼眶都紅了，他早就把二叔當(dāng)成了親人，現(xiàn)在聽到他只有半年的時間了，怎么能不著急呢？

陳家銘和李歡歡趕到家里時，陳年還沒從打擊中緩過來，反而二叔情緒更穩(wěn)定一些，正在開解陳年：“人哪有不死的？早一天晚一天而已，我看得開，不怕死。”見到陳家銘和李歡歡回來了，大家就開始商量正事，二叔時日無多，他想在臨死前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，葉落歸根，回到自己的家鄉(xiāng)。

陳家銘一聽就犯了愁，這些年二叔斷斷續(xù)續(xù)想起過一些碎片化的記憶場景，卻始終沒想起來自己原本叫什么名字，家在哪里，現(xiàn)在要一下找回原來的身份，談何容易？

二、人生何處是歸途

陳家銘一連奔波了好幾天，到派出所查詢這些年來的失蹤人口信息，帶二叔做DNA檢測入庫，和各個尋親網(wǎng)站對接聯(lián)系，遺憾的是都沒有一點點進(jìn)展。二叔聽到后，神情有些落寞，說：“我到底是誰？這么多年沒回家，家里人就一次都沒有報警找過我嗎？”

陳家銘悲從中來，安慰他說：“二叔，就算找不到家，你也不用擔(dān)心，我早就計劃好了，你和我爸處得那么好，以后買墓地也給你們倆買一塊，你們老哥倆在下面還能一塊說話。”陳年聽了趕緊“呸呸”了幾聲，罵道：“讓你給你二叔找家，誰讓你給我們買墓地了？”

陳家銘挨了一頓罵，低頭不出聲了。李歡歡的媽媽是慈溪人，爸爸卻是河南人，盡管二叔在慈溪多年，口音已經(jīng)變了不少，她還是聽出了一些不同，說：“我聽二叔說話，好像有點河南口音，咱們可以把范圍縮小一點，這樣找起來也容易。二叔，你好好想想，這些年你想起來的畫面，有沒有帶地標(biāo)特征的？”

二叔費力地回想著，說：“想起來幾次，都是小時候的事，我家后面有一條很寬很寬的大河，醫(yī)院附近還有一個高臺，高臺上面有個道觀，里面供著一個白胡子老神仙，我還專門數(shù)過，爬上去的臺階一共有三十三級，別的就記不清了……”

“河南地大物博，名勝古跡比比皆是，要找一個這樣的建筑，肯定要花不少時間，恐怕……”陳家銘咽下了后面半句，他擔(dān)心二叔等不到那個時候。二叔也知道他的意思，默默又從抽屜里拿出陪伴他多年的那本古書，雖然紙頁泛黃，書皮都沒了，但作為失憶前的他隨身攜帶的物品，二叔還是格外珍惜。

“道可道，非常道，名可名，非常名，無名天地之始，有名萬物之母。故常無欲，以觀其妙……”李歡歡湊過來看了幾眼，驚訝地說，“這不是《道德經(jīng)》嗎？”“你知道《道德經(jīng)》？”二叔眼眸中閃現(xiàn)出平時沒有的光芒。李歡歡點點頭，說：“我爸最喜歡看這個了，他說老子李耳寫的《道德經(jīng)》雖然只有五千多字，可是內(nèi)容博大精深，涉及修身、治國、用兵、養(yǎng)生之道，是中國歷史上首部完整的哲學(xué)著作。”

“道德經(jīng)、大河、高臺、三十三級臺階、白胡子老神仙……”陳家銘念叨著這些關(guān)鍵詞，似乎想把它們?nèi)诤显谝黄稹＠顨g歡突然激動地大叫起來：“我知道二叔說的地方是哪里了，鹿邑！是鹿邑！”

據(jù)李歡歡說，《道德經(jīng)》的作者李耳就出生在鹿邑。二叔說的那條河，很可能就是被稱為鹿邑母親河的渦河，有三十三級臺階的高臺叫做升仙臺，又叫老君臺，如今就在明道宮景區(qū)里。道教認(rèn)為天有三十三層，正對應(yīng)了三十三級上青天之說。至于那個白胡子老神仙，就是老子李耳，相傳他得道飛升后成為太上老君，可不就是白胡子老神仙嗎？

陳家銘瞪大眼睛：“你確定嗎？”李歡歡毫不猶豫地回答：“非常確定！鹿邑是道教祖庭，李姓之根，每年老子誕辰的時候，我都會跟我爸回去，絕對不會搞錯的！”陳年和二叔對望一眼，一時感覺難以置信，這次真的找到家了？

▲《順治御注道德經(jīng)》古書

三、此心安處是吾鄉(xiāng)

在做好充分的準(zhǔn)備后，陳家銘、李歡歡、陳年和二叔四人來到了河南鹿邑。當(dāng)大家看到“老子故里歡迎您”的時候，心潮洶涌澎湃。他們來到明道宮升仙臺前，二叔一級一級地數(shù)著上去，果然是三十三級；老子像還是兒時的模樣，和藹的白胡子老神仙好像在問他：“孩子，你去哪了？怎么這么多年沒有回來？”

回憶像一片片閃光的破碎鏡片一樣，慢慢拼湊起模糊的輪廓。在二叔的印象中，他小時候就住在離大河不遠(yuǎn)的地方，附近還有一座高大牢固的水閘。李歡歡打電話向爸爸求助，得知二叔說的地方就在渦河大閘附近，四人一行找了過去。

附近早已開發(fā)成了小區(qū)，高樓林立，二叔憑借依稀的記憶，沿著新通路往東走了很久，來到了一片尚未拆遷的老居民區(qū)。有個滿頭銀發(fā)的老大娘盯著他看了很久，疑惑地問：“向前？你是向前嗎？”二叔認(rèn)不出她，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她說的“向前”，一時不知如何答話。

陳家銘急忙說：“麻煩您再好好看看，您認(rèn)識我二叔嗎？他真的叫向前？”老大娘上下打量了二叔幾眼，說：“雖然模樣有些變了，但是人肯定沒錯，那眉心里的瘊子打小就有，這還能有錯？你這孩子，咋這么心狠？李老頭命苦，一輩子沒成家，大雪天在醫(yī)院門口撿到你，苦心巴力拉扯大，你咋一走就不回來了？李老頭臨死還叫著你的名字呢！”

二叔聽得淚流滿面，陳年急忙把這些年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。老大娘聽完“哎喲”一聲，拉著二叔，流淚說道：“好孩子，我們錯怪你了！原來你在外面積德行善救了人家孩子，也是好人有好報，有這家人管你，不然這二十多年，你一個人可怎么過啊！”

李歡歡和陳家銘向衛(wèi)真派出所的民警求助，經(jīng)過多方核實調(diào)查，確定二叔就是李向前。據(jù)民警稱，李向前離家后一直沒回來，養(yǎng)父曾報警找過他，只是他和李向前不是血緣上的父子關(guān)系，不具備DNA比對的條件，再加上李向前失憶后再也沒用過這個名字，導(dǎo)致信息一直沒有匹配上。二叔終于知道了自己是誰，找到了家，可惜世上唯一的親人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

陳年和陳家銘父子都勸他一起回慈溪，二叔卻遲遲下不了決心。李歡歡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，悄然站在了他身邊：“二叔，我也姓李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鹿邑是李姓之根，這里是咱們的家，慈溪也是咱們的家。如果你到了最后時刻想回來，我和家銘會支持你的。”二叔內(nèi)心被觸動了，回頭看向陳年父子，只見兩人正滿目殷切地望著他。

此時金烏西墜，云霓迤邐，這座有著千年歷史的文化名城靜靜矗立在金色霞光里，像一位慈愛而寬容的母親，目送子女每一次的遠(yuǎn)行，然后默默守候，期盼子女踏上歸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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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作者：高伸武）